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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她的城》情节跌宕起伏，是一本文笔情节兼顾的小说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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| 清远小说网 > 综合其它 > 她的城 作者:池莉 | 书号:41632 时间:2017/10/3 字数:5421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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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3 姐给逢 讲了她人生中烙印最深刻的三个人：一个是宋江涛，一个是宋江涛的母亲，一个是某人。姐说逢啊我是不会说他名字的，他就是我人生的某人。逢 说：“好！某人。”宋江涛是水塔街最豪  的男人，他的豪不是一般的豪，那气派就简直水塔街是他们家的，只要朋友需要都可以赠人，从街道到住房，无不可以。那时候，水塔街一街的男孩子，有多少在他家吃饭和睡觉。那时候他妈总是用大蒸笼蒸饭。周源就是其中一个。宋家在水塔街那威望，那是相当了得。是他们家建了水塔，建了大汉口，交通路那边的生成里，在国民政府时期，也是宋家倡议和捐资省政府，算是省里公产房，免费或者廉租给文化人，在交通路做出版做图书办杂志报纸做文具，硬是成为全国最响亮的文化街。宋家当初在联保里有整整三栋大房子，到了宋江涛名下，就分割成零落的三间了。就这三间房，朋友结婚没地方，宋江涛挥手就让出一间。在姐眼里，这就是宋江涛无敌的魅力。姐与宋江涛在水塔街是青梅竹马一起玩大，两人之间也没有说什么谈恋爱，就只是水塔街大人小孩都认为他们必然是夫 。姐十六岁被部队招去做文艺兵，消息传开，巷子口的顽童就朝姐喊：“宋江涛老婆要当兵了！”喊了就跑。宋江涛在家里大摆酒宴为姐送行，当着几大桌子的朋友，宋江涛举杯讲话，说：“现在搞反了，解放前是妹送情郎去当兵，解放后是哥送情妹去当兵。丫，站起来，我告诉你，就算你这一去千万里，就算你十年八载才回来，我都等你，回来结婚。”就是这样，一诺千金，宋江涛足足等了八年整，三十岁才结婚。宋江涛就是这样一个男人，他不容得姐以为自己不是他的老婆，水塔街街坊也都不承认还有什么别人家的女儿比姐配宋江涛更合适，他们两家门当户对联姻是佳偶天成。逢 你讲得不错，在汉正街窗帘大世界，大家都看得到宋江涛所作所为。他嘻嘻哈哈，大大咧咧，没心没肺，要身边一天到晚有朋友打围，没有人就心慌，招都要招一大堆人，请别人吃了喝了还不晓得那些人姓什么叫什么。窗帘大世界那些大姑娘小嫂子都喜欢他，她们需要帮忙，宋江涛是随叫随到，他死都不要让女人没面子的，自然就有女人喜欢他 拨他的。所有这些，宋江涛不会特意瞒住姐，也不会与姐谈什么。他们夫妇就是觉得彼此完全知道，什么都无需用嘴巴说的。姐也不高兴也烦恼也寂寞也吵闹，但是她也完全了解宋江涛是多么习惯许多女人需要他，如果宋江涛哪一天发现自己在女人堆里没有了魅力，他宁可一头撞死。他们这对夫，最后是做成了世上知音。默契到宋江涛发现姐有了人，他爆炸般痛苦，三天三夜不吃不喝关家里号叫；又爆炸般放开，自己单独跑去找到某人，一番深谈就解决了问题，二人结拜了兄弟。后来宋江涛生了癌症，第一个打电话给某人，要某人答应他照顾姐一辈子。临终之前，宋江涛再一次要求某人答应他，某人说：“我答应。”宋江涛才放心咽气。这就是宋江涛。社会没有给他更好的机会继承他父辈的宏业，他也算是发扬了父辈的豪气。姐说：这就是我老公宋江涛。如果时光倒 ，一切从头开始，宋江涛肯定还是我老公。姐和宋江涛之间从来不说“爱”这个字。他们就是夫妇。夫妇就是夫妇，不可解释，就好比水就叫水，雨就叫雨，冰就叫冰，不能混淆，名称就是本命。再一个人是宋江涛的母亲。这个女人啊！ 姐说，只能用过去巷子里唱的儿歌来形容她：这个女人不是人，她是神仙下凡尘。她自然也是从大姑娘女学生做过来的，可是对于水塔街街坊邻居来说，她是从嫁到宋家才有的女人，似那董永从天而降的七仙女，又似那许仙的深山蛇 白娘子。汉口市立女中毕业，就在汉口平安医院做病案管理员做了一辈子。若干年里，宋家住房一再被挤占分割；“文化大革命”中，宋江涛父亲跳楼自杀，她都顺其自然，她没有发疯没有发狂，没有哭天抢地，没有自暴自弃。她孤儿寡母不觉得凄惶单薄，也把儿子养得体面豪潇洒，就像家中男人还在。儿子拿所剩无几的房子送给朋友结婚，一送就再没有归还，她也无一个字的怨天尤人。几十年来是再大再小的事情，这个女人都安静面对，就没有人看见她的惊天动地或者地覆天翻，总是事情该怎样就怎样地顺了过去，不觉得自己有天大委屈。姐有了某人，相好七年够漫长的，这女人分明知道，硬是可以当作不知道一样，连一点脸色都不给姐看，连一句夹 带 的话都没有。不假装不知道，也不说自己知道。让姐一点尴尬也没有。姐讲宋江涛，没有眼泪。讲到她婆婆这里，又频频喝酒，又眼睛 红，水花花碎在睫 上，拿面巾纸小心蘸干。餐厅吃客换了一拨又一拨，只姐和逢两个人不动，坐在那里有说不完的话。逢望着姐，似小学生渴求知识，一句都怕错过，又容易感动，眼泪比姐多，又生怕引起别人注意，老要低头去擦泪，鼻子也嗡嗡地 住了不胜唏嘘。这个女人啊！ 姐当面总是叫姆妈，背后讲她就是一个独立的女人。姐宋江涛在汉正街做生意，儿子自小就是 带大。这个女人，她不仅不说姐坏话，还尽管把好都放在姐身上。随便给儿子买什么，都是说你妈妈买的；带儿子去公园玩，也是你妈妈吩咐的。儿子八岁生日，某人陪姐去广东进货，一对情侣在广州游山玩水，姐完全把儿子那天的生日忽略了。晚上忽然接到儿子电话，儿子兴奋之极，接通电话就啧啧亲姐，说：“妈妈我今天全班最酷，谢谢妈妈！妈妈辛苦了！”原来是这女人背地里给儿子买了一双正宗耐克鞋，还要人包扎成花花绿绿的礼品盒，到生日这天，忽然拿出来送给儿子。说是你妈妈早就买了藏在这里，今天她在广东进货回不来，她要你穿去上学，成为全班第一个穿上真正耐克鞋的男生，别人都穿汉正街水货呢。把好事做到正常地步的女人，你还能不知道她的好？不欠她的情？所以姐与某人相好整整七年，任凭某人苦苦追求软硬兼施，有个生日还盛大隆重地送了满 玫瑰，是原创歌曲里唱的九百九十九朵。可是七年里，这个女人，就硬是要姐无法把“离婚”两个字说出口。后来宋江涛病逝，头七过后，七七还远着呢，这女人就关上房门与姐谈了，说话是极其平和简单。说：“丫你还年轻，有合适的人就不要有顾虑，再往前走一步吧。我只与你有两个商量：一不要儿子改姓，二不要把儿子带走。你再嫁也是新婚，儿子带在身边不方便的。你再嫁我也当是自己女儿出阁，一样热闹办喜事出门子，一样往后也随时随地回家。儿子还小，让他慢慢适应新的生活环境，好不好？”这是她自己儿子宋江涛的头七啊，尸骨未寒啊，因她知道姐暗中有人，是这样大方地成全人人都得体面。逢 啊，这是我谁都没有告诉过的，七年前的那天，我婆婆把这话说完，我就扑通给她跪下了。连我自己都吓一跳，我怎么给人下跪呢？自己都不知道是怎么跪下去的，就是只有跪的了。我还有什么脸说话？还有什么话比跪下更说得清楚？姐对逢感叹，你不晓得这从前的人啊，旧社会过来的老人啊，真是仁义道德！真会做人啊！你再硬的心肠，在她面前都只能化成水。又过一年多，见 姐并无再嫁之意，终 躲在耕辛里小家看韩剧剧， 上了烟，又胃病重了，瘦得只剩一把骨头，走路随风飘。这个女人，啥也不多问，当时已是八十岁的人，却看世界清晰如面，知道怎么挽救姐。就把自己居住的联保里的一小块地方，请人重新装修，打了一个吊脚阁楼，也不顾自己年岁老迈腿脚不利索，起居都移了上去。原先的起居腾出来做做饭洗洗衣。原先做饭的大门口天井那一块出场腾出来做店堂，两扇封了三十八年的大门，就可以朝着大街打开了。她装修好了才让姐过来看。一点不说一个八十岁老人主持装修是怎么过来的，只喜气洋洋地说：“丫，咱们家，难不倒的，想有店铺就会有店铺。你要是愿意，做什么小生意都成。我在楼上，你在楼下，儿子每天放学回来就看见和妈妈，三个人热饭热菜一起吃。丫呀，我实在老了，要给你加压力了，要你和孙子都离我近呢。”老人就在自己跟前，姐才三十八岁啊！姐在老人开辟出来的坯子店铺里四顾打量，恨不得痛打自己嘴巴。从此， 姐回到联保里，开始张罗生意，这就有了姐擦鞋店。擦鞋店是姐的精心选择，她要一无炊饮油烟熏坏楼上老人，二无噪音吵坏楼上老人，三还不能高成本不能货架货摊一大堆，也不要进货麻烦，姐是再也不愿意火车飞机到处去进货了，她已经彻底不愿意重复过去。姐擦鞋店根本上是不在乎赚钱多少的，姐再怎么没有钱也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，姐擦鞋店它就表示儿子两家人还在这里！祖孙三代，健康地，高兴地，热饭热菜地，滚汤滚水地，活着，在这里！姐活过来了。儿子今年中考，高分考上了重点中学市一中。老人八十六岁了，依然身板硬朗，只肯请一个钟点工帮厨，烹调都是她亲自 刀，还在坚持给自己做些私房菜吃，臭鱼烂虾还是她的宝贝，吃就是人生大事。八十六岁的老人，还吃得兴致 ，她就不老。这一课上得逢 大开眼界。许多她苦思苦想猜不透的问题她得到答案了。此一刻她再想想水塔街和姐擦鞋店，都觉得与昨天完全不同了。逢再看姐，也觉得与以往完全不同。姐问：“什么不同？”一下子逢 说不出万千感慨，只答：“好有内涵好有气质啊！”姐笑道：“算了吧。一个当兵的人，又没有文化。我看你是越看越漂亮了。”逢 说：“你漂亮！”姐说：“你漂亮！”第二瓶百威啤酒又喝完了。二人都轮 上过两回洗手间了。菜也送回厨房回火了，却稀里糊涂又开了第三瓶酒，两个人频频干杯，碰得脆响，又放声大笑。有男人到窗外假山假水的景点抽烟，都被她们的笑声惊动，循声看她们，她们毫不顾忌，继续有说不完的话。逢 强烈要求听爱情故事。姐回答：“我又没有瞒你，已经夹在里头讲了。”逢 说：“不是烙印深刻的三个人吗？这第三个人就只有两个字：某人？”姐说：“烙印就是‘某人’两个字，故事也就是‘某人’这两个字。这两个字我一生抹不掉了，我可以把其他情节都抹掉。”逢 的追问有一大串：某人怎么追你的？怎么爱你的？你们怎么好上的？后来又怎么不结婚？某人英俊吗？做什么的？有没有钱？有没有趣情？“你喝多了！” 姐只冷冷说“等你到了我这个年纪，我再讲给你听。”逢 闹起来：“那要等到什么时候啊！我现在要听！”逢 闹起来：“那要等到什么时候啊！我现在要听！”姐说：“现在要听呢，我只能对你说，所谓爱情，没有你以为的那么好玩。这个只是我的结论，你的结论，该你自己去经历了再总结。”姐死活不再多说她自己的故事，说是轮到逢讲故事了。逢 说：“我没有什么经历，也没有什么值得讲的故事。白开水，你都看见的。”姐说：“那你给我说个实话，你和源源到底怎么回事情？”逢 愣住了。再使劲摇头想要清醒自己。“这是一个私人秘密。”逢拿不准地问姐“如果我说出来，算不算损害他的名誉？”“这怎么能算？这是咱们姐妹俩说私房话！绝对不能对任何第三个人说的！” 逢 点头同意，想了想，又傻笑，借着酒喝得高，把从来没有勇气对任何人说的话，就说出来了。逢飞快地说：“他同 恋。”姐立刻坐直了。这可是姐从来没有想到的。可是逢只这么一说，姐又觉得正是，周源从来就是。姐盯着逢看，看得逢直发。逢只好又添了一句：“真的。儿子出生以后，我俩就没再在一起了。”说到这里逢不好意思了，出口脸更红。姐只把这话一听，立刻低下头，泪珠子啪啪掉在餐桌上，她狠狠捶了几下自己额头。“对不起！”姐说“对不起，逢！我哪里想得到这个啊！我对你太狠了！”姐又说：“天啦，你这么年轻，怎么熬过来的？又怎么不早与源源把话说穿？”逢 凑近姐，摸了摸她的手，好像要安慰她，也好像要安慰自己，更好像在说梦话，那样轻，那样虚，几乎是没有声音地说：“没事啊。时间一长就习惯了啦。我没事啊。我们不想要任何人知道，谁都不知道，我们两家父母，我们儿子，街坊邻居，我们就是不想要人知道！人家知道了儿子将来怎么做人？我不怪周源，他自己好像也是慢慢才能肯定，我只怪他瞎混混不好好上班工作挣钱。我们说好了都尽全力抚养好儿子。他发誓他要好好上班赚钱养家。他却说话不算话，我生气这个。”姐说：“傻丫头，人伦就是天地，可不是没事啊！”逢又把手伸过来，覆盖在姐手背上，姐也慢慢握住了逢的手。饭馆电灯亮了。饭馆还挂了红灯笼，也亮了。外面天  了。下午走向黄昏时分，就已经缺少光亮。逢说出了憋在心里的话，畅快了，捧起酒瓶咕咕地就把剩下的啤酒当水喝了。喝了傻坐一会儿，歪在火车座上，脑袋靠着窗框，竟睡了过去，还打起了小呼噜。姐给了领班十元钱小费，让领班找来一件工作服给逢盖在身上。餐桌收拾了，重上一壶热茶。姐一杯杯喝茶，对着手机屏幕，涂了口红，不停收发短信，等着逢醒来。两个女人的一顿饭，好生漫长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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